「為什麼想殺溫翊維？——你坦白告訴我吧。」
陳文慶沉默許久，終於抬起下巴，冷冷地說：
「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。」
「兩個小孩，你都不認識？」
「今天第一次看到，怎麼會認識？」
「真的嗎？」
「嗯啊，我根本不知道他們的名字。」
岱華不相信。「我再問一次，你為什麼想殺他們？」
「很簡單啊。我想要被關，關一輩子。」
陳文慶答得很順。岱華依然不相信，繼續追問：
「你想進監獄坐牢，所以你……殺小孩？是這樣嗎？」
「嗯啊。」
「你為什麼想進監獄被關？」
「想吃免錢的飯，吃一輩子。」
岱華有點訝異，問：「為什麼？」
「找工作都找不到啊，沒辦法。就算找到工作，做了一、兩天就被老闆辭了，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。而且啊，向別人借錢都借到沒辦法了，之前借的都沒辦法還……」
「你跟誰借錢？」
「我向朋友、弟弟、姑姑借到他們現在都不想再借我了。」
「就因為沒工作、沒錢，你……你就去、去殺人？」
岱華試圖保持鎮定，但陳文慶的答案實在太過跳脫常理。
「嗯啊。找不到工作，唉，覺得累了啊，懶得工作，還有負債，想被關啦。」
「你如果想被關，其實可以不用殺人的，去騙、去偷東西、去搶超商，都會被抓進去關的，你知不知道？」
「知道啊，可是我剛不就說了，我想吃一輩子的牢飯嘛。」陳文慶的語調無起伏、非常平板，「我如果偷東西，不是關沒多久就出來了。殺兩、三個人，就會被判無期徒刑，罪比較重，可以被關一輩子，永遠待在裡面，不是很好嗎？」

然而，對受害者家屬而言，他亟欲得知的是——
朱健宗為什麼挑上俐芳？
即便他犯案當下頭腦不清楚，為什麼殺人後，沒有半點悔意？
雲智記得在第一次審理庭上，檢察官播放了火車月台上的錄影畫面。
朱健宗於上午九點五十分，出現於火車南下的第二月台，先是漫不經心、且安靜地在人潮中左右移動。約十點左右，他找了張長板凳坐下來，像在獵尋目標似的開始東張西望，一直到十點七分，他突然站起來，像螃蟹走路般慢慢移步至一名穿黑西裝、白襯衫，並且手提公事包的男人——此即檢察官先前提到的上班族。
然後，朱健宗站在該名男人背後立定不動，伸長兩隻手臂。剎那間，男人回頭轉身，先凶悍地瞪了他一眼，好像罵了什麼，朱健宗便立刻放下雙手，接下來不到十秒，男人所處的那一側，區間車進站，約一分鐘後火車很快地駛離。
接著，俐芳出現於畫面上。這是她最後的影像。
她站到第十車廂的位置後，從肩包拿出手帕擦汗，然後甩了甩肩膀，調整包包的肩帶，重新揹好，表情看起來有點累。她站在那裡約三分鐘後，像是想到了什麼，臉上頓時泛起笑容，從包包裡拿出手機。
法庭上投影的畫面無聲，法官和檢察官當然聽不出她在電話裡說了什麼，但雲智絕對無法忘記和她最後的通話。
『阿智，你現在忙嗎？』
「正要進法院開庭。怎麼了？」
『我在想，我們做出的每個選擇，都在改變各種變因發生的機率吧。』
「妳怎麼突然有感而發？」
『我們想做、或不想做什麼事情的意志，是系統內最不確定的變因了吧。我是說，假如我們選擇不結婚、不把小孩生下來，或許最後就會改變了我們獲得幸福的機率。』
「妳，後悔了？」
俐芳搖頭，說：『我如果後悔，就不會打這通電話了。』
「妳人在哪裡？」
『我準備回高雄了，下午預約要去做產檢。』
「怎麼沒跟我說？我可以陪你的。」
『又不是第一次做，我自己去就好了。你先好好忙手邊的案子。』
「好吧。回來要跟我說小寶貝的狀況喔。」
『一定會的，等我回家。』俐芳的微笑拉得更開。
「那我先進法庭哦。」
『阿智等等！』
「嗯？」
此時，候車的乘客遠離黃線，應該是站務員吹了哨子。畫面中，只有她踩在黃線內側邊緣，還在講電話。
『我們真的能幸福吧？』
「宇宙中其它的事情我不確定，唯獨妳說的幸福，我會努力讓機率成為百分百。」
『唷，你這個物理白癡，哪時候開始學我說話了！』
「時間差不多，我真的該進去了。」
『好啦，晚點見。』
她掛上了電話。
法庭內應該只有雲智看得出，她表現在臉上的疲累感一掃而空。
忽然間，朱健宗悄悄來到她的背後……
雲智預見了結果，卻仍不禁在心裡吶喊——
妳後面有人！快點！快離他遠點！
為什麼？妳為什麼沒注意到背後那個殺人犯！
畫面上殘酷的一幕即將發生……
朱健宗朝右方看去，確定火車即將進站，於是雙手猛力朝俐芳的背部一推。她一下子被拋到空中，瞬間跌落月台……
看不到她了……她的身影剛好被月台擋住。
一剎那，一廂廂列車猶如衝來索命的死神，毫不留情地從她墜落的位置輾壓過去……

「鄭小姐，我當文慶的律師，是因為有一位女醫生曾給文慶看過診，因為關心他，付了我訴訟費。我買生活物資給他，是希望他能敞開心胸跟我說實話，希望他能跟我好好配合。同樣地，現在我想請妳坐下來仔細跟我談他走過的人生，這些全是為了弄清楚他為什麼會犯案？他怎麼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？」
「可是他做的錯事已經無法挽回了，小孩都死了……」桂玲的說話聲頓時變得細小。「探究過去的這些事情，有什麼意義？」
「這不是妳的真心話吧？剛才一路上，妳不停告訴我，文慶的爸媽不負責任。其實，妳心裡真正想說的是——文慶的錯，不完全在他自己身上吧。不然妳今天不會主動打到事務所找我的，不是嗎？」
「我……我是這樣想過，文慶不完全有錯，他的爸媽應該負很大的責任，可是、可是我……我終究說不出口……」淚水從桂玲的眼角流下。「想到文慶，我其實心很亂……因為我不確定……現在的文慶，到底是不是我小時候認識的那個文慶。我記憶中的文慶，不會動手傷害別人，更何況是殺小孩？怎麼會發生這種事！」
「這是妳沒進看守所探望他，今天也還沒做好心理準備見他的原因？」雲智問。
桂玲點點頭，一面用手指抹去淚痕，吐了一長氣，才說：
「你之前一直打電話找我們，可是我們不知該怎樣面對。探究他的過去，能挽回什麼？現在責怪他的爸媽，又能改變什麼？畢竟，在蹦蹦龍殺死小孩的不是他的爸媽，是他自己下手的！他是真的做了錯事！而你……你為什麼要幫他幫到這種程度？」
「接下這案子之後，我常在思考一個問題，妳想知道嗎？」
「什麼問題？」
「我在想——台灣會不會存在第二個陳文慶？」
「第二個？」
「儘管每個人遭遇的處境不盡相同，但我們同在一座島嶼上，同樣生活在景氣起起伏伏、經濟富裕及貧困並存的時代，也經歷過賭博風氣盛行的時期，我們同時看到有霸凌、有家暴、有不負責任的父母親，還有各式各樣的社會問題。」雲智說：「這樣的環境，會不會存在一個人——就處境極為相似的那麼一個人——他的命運和文慶那麼雷同，而他或許正走向和文慶同樣的路，即將造成同樣的無辜者死亡？」
「不要！我不想看見和文慶一樣的人又出現！」
「對，沒有人願意見到同樣的事情發生。可是每天的新聞都能見到霸凌、家暴，各種問題一再重複出現，我們不能保證自己生存的環境中沒有第二個文慶。」
「要阻止第二個文慶出現，是你……你想打這官司的原因？」
「嗯，這場審判，縱然是在衡量文慶的責任、是想知道他應該接受多少的懲罰，但我認為，」雲智發自內心並審慎地說：「審判更重大的意義，是讓大眾見到他真實的樣貌，讓我們能看到他至今走過的人生中，是不是有哪個環節出了錯？是不是他曾遭遇的哪種情境，也正在我們的周遭發生？所以現在，鄭小姐，妳願意告訴我更多關於文慶走過的路嗎？」
「好、好……」桂玲把淚擦乾，用力點頭幾次。「我所知道的，今天全部會告訴你。」

「我打你的手機好幾次，你怎麼沒接？」岱華問。
「我在嘉義做工，沒時間應付從高雄打來的電話。」
「好歹回個電話吧。」
「欸，我卡ㄟ知是警察的電話？恁警察什麼時陣開始關心我和阿鴻這款人？」順德將茶水一飲而盡，說：「阿鴻的代誌，我對恁警察沒蝦米好講的。事到如今才要查，我老早講過了，恁警察是青盲卡ㄟ認為他會去殺人。」
至今有兩名和品鴻親近的人都表示他不可能殺人，而岱華手上確實持有他向女街友開槍的清楚畫面。不過，岱華怕順德不願說下去，於是轉話題，問：
「品鴻受傷後，住過你家？」
「兩天。」順德手指比數字，說：「我去枋寮醫院接他回來，才兩天他就消失了。」
「可以詳細說說嗎？」岱華希望知道更多。
順德深嘆了一聲，開始敘述那段過程。
原來，去年二〇一二年四月初，品鴻離開女友瑋潔後，他所前往的山區是屏東縣獅子鄉的里龍山。
里龍山是恆春半島上唯一海拔超過一千公尺的一座高峰，在南部山岳中佔舉足輕重的地位。岱華曾想找朋友一起征服這座山，因此從山友口中和書報裡得知許多可能的山況。據說里龍山的坡道越上去越陡峭，沿途必須拉繩貼壁，雖然里龍山和中央山脈的幾座主山相比之下並不高，但沒有登山設備和萬全的準備將難以登頂。岱華直覺想，像品鴻這種未取得入山許可證即隻身前往的新手，再加上他手臂有傷，很可能發生山難。
果不其然，順德說，品鴻被行經山路的山友發現，當時他已經處於失溫半昏迷狀態，山友便立刻通報林務局、枋寮分局歸崇派出所，馬上將他送下山，到枋寮醫院治療。警方後來在他身上發現身分證和親筆書寫的遺書，立即通知順德，那時是去年七月底。
「他活得下來是天大的萬幸。」順德的語氣充滿感慨。
「遺書上寫了什麼？」
「他躺在病床上昏睡時，我有拍下來。那張紙，我偷偷收起來，後來就揉掉丟掉了，不想讓他看到又想去自殺。」
順德拿出手機，滑出一張照片，遞給岱華。
品鴻的字跡細小潦草，密密麻麻的鉛筆字沒有分段，寫在廣告傳單的背面空白。
「我一事無成，上大學讀不了書，去做工賺不到錢，現在又成了殘廢，變成小潔的累贅、社會的負擔。有錢人一直很有錢，做工的只能一輩子做工。活在不公平的現實社會，做工的不可能得到出頭天的機會，最好也不要生病受傷，不然就會像我一樣，被社會糟蹋到死。可是要怎樣死，我自己做決定。我本來想去當流浪漢，可是我如果死在別人家門口，會給人帶來麻煩，所以我現在已經想好要去哪裡死了，我死了之後不用麻煩人處理後事，我現在只想去山裡化成一堆白骨，這樣就好，不會拖累到任何人。小潔，如果有人發現我的屍骨，找到這張紙，妳要原諒我不告而別，妳應該會很高興看到我和我爸媽相見。我想我到他們那裡之後，會比在人世間開心很多。原諒我不小心在工地受傷。原諒我沒辦法和妳一起築一個愛窩。原諒我。」